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陈。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转眼姥姥已经八十八岁了。
现在农村的人工成本也越来越高,二舅正是挣钱的好时候。他很想为自己多挣一点养老钱,将来就不用拖累宁宁。
但是姥姥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中国人老说“生老病死”,生死之间何苦还要再隔上个“老病”呢?
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怜悯。不然我们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那对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留恋呢?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
所以在几年前二舅出门的时候,就开始把姥姥放到车上。去别人家做木工活的时候,就把姥姥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
66岁老汉随身携带88岁老母,这个6688组合简直是酷得要死。
这几年二舅木工活也不做了,全职照顾姥姥。早上给姥姥洗脸,晚上给姥姥洗脚,下午逼姥姥锻炼。
姥姥每走二十步就得坐下歇十秒,二舅每走二十步就会落后姥姥三米,赶上这三米正好需要十秒,接着走。
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乔丹和皮蓬身上。乔丹喜欢给皮蓬送超跑,二舅喜欢给姥姥拽面条,再浇上点西红柿炒鸡蛋。嗯,好吃的。
二舅从小对宁宁没有什么教育可言,今天的宁宁却成为了村里最孝顺的孩子。可见让小孩将来孝顺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默默地孝顺自己的父母。小孩是小,不是瞎。
其实很难把二舅定义为一个木匠。我在家这三天的时间里,他给村里人修好了一个插线板、一个燃气灶、一盏床头灯、一辆玩具车、一个镢头、一个洗衣机、一个水龙头。
回来的路上被另一个婶子拦住,修好了她家的门锁。还没进家门,又被另一个老头叫到家里,说电磁炉坏了。二舅到他家发现,是他的插线板的电源忘了打开。可怜的老头。回到家又修好了一个奶奶的老人机和收音机。
姥姥有胃病,他就给姥姥针灸。人家嫌门楼上光秃秃的木头不好看,二舅就自己设计好了,给人画上去。山顶修了座庙,所有的龙都是二舅雕的。
村里没有神婆,二舅就成了算命师。当然了,签子是自己做的,竹筒是自己做的,本子是自己做的,卦是自己抄来的。
他甚至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做一把二胡。木头做胡身,电话线铜芯做弦,竹子做弓杆,钓鱼线做弓毛。我们这没有蟒蛇,他就上山抓了几条双斑锦拼成一张琴皮。你看,二舅总有办法。
很想给你们看看那把有模有样的二胡,可惜十几年前姥姥让我的傻子弟弟拿二胡当锄头玩,给玩坏了。
这个村子里有的一切农具、家具、电器、车辆,二舅不会修的只有三样:智能手机、汽车和电脑。因为这些东西二舅也没有。不过现在智能手机也有了,宁宁买的,等他拆上几次也就会修了。
夜深了,二舅家的灯还亮着,又给谁家修东西了。
听见锣声和鞭炮声了吗?不是村里有人结婚,而是年轻人都走了之后,野猪回来了,吓唬野猪呢。
村里就剩下几百个老头老太太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坏了,送维修店去修,先别说得花钱,如果到镇上是30里山路,如果坐客车去县城,下了车他们是连北都找不到的。
二舅总说他能顾得住自己就不错了,他其实顾住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开玩笑叫他歪子,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我们爱这个歪子, 我们离不开这个歪子。
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舅正是十八九岁。如果不是当年发烧后的那四针,二舅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工程师。
单位分的房子、国家发的退休金,悠游自适,颐养天年。隔壁村一个老头就是这样嘛,当年学习还没二舅好呢。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啊。二舅一定会成为汪曾祺笔下,父亲汪菊生那样充满闲情野趣的老顽童。
看着眼前的二舅,总让我想起电影《棋王》里的台词:“他这种奇才啊,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弄到这么落魄可怜。”
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问二舅有没有这么想过,他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刚刚,我们村的“树先生”。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树先生”刚刚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北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风,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今天二舅还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这条长长的路最终会通往何处呢?
二舅的床下有一个几十年前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他摘抄的一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是的,这条人生路最后通向的一定是胜利。
2022-07-26 14:23 1F
非常棒的视频,文案也超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