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期在武汉生活、工作,我的朋友圈好友里,武汉人占50%以上。从最开始封城时,武汉人朋友圈连夜刷屏,到后来各种朋友圈求助,互通信息,互相打气。如今,我发现一个特别明显的变化,朋友圈里的武汉朋友们,似乎 集体选择了沉默。
大家有什么事儿,就私信一下自己想私信的人。
或许这场疫情,让一部人意识到,真心的话,只能讲给真心倾听的人,而“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并不是只有明星才拥有的待遇。
更多的武汉人,是真的累了,太累太累,累到不想说话、不想表达。甚至觉得连公开求助都显得多余,不容易的人太多了,你难,别人比你更难,在病人越来越多,公共卫生基础建设缺口如此巨大的艰难时刻, 有些人在跟时间赛跑;有些事情,只能靠时间解决。
而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平凡的英雄,他们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我最有兴趣记录的内容。
思思说,作为武汉人,疫情爆发后,只要发条朋友圈,下面一准是各种安慰鼓励。开始,思思看到这些,会感觉兴奋,甚至振奋。兴奋于自己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振奋于这么多人关注武汉,或许真能像朋友们说的那样,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不知道从哪个时刻起,思思害怕再听到鼓励与安慰,害怕听到“武汉加油”。那天看新闻,听到钟南山院士流泪说, 武汉本来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思思也哭了。
不是感动于自己的城市忽然与“英雄”这个伟大的词汇联系起来,而是思念那个平平无奇,很多人不屑提起的“中国最大的县城”武汉。
“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当英雄?”思思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条朋友圈文案,但她很快打消了发送的念头。作为一名自己与家人都身体健康的武汉人,思思觉得没资格再抱怨什么。
然而,就她的生活现状而言,那些志气满满甚至赞美讴歌的话,她又说不出口。
不能抱怨,又不合适感恩,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明英的大伯,1月25日确诊,当时找了一些关系才住进医院。因为住院难,她还发了几条朋友圈。
前天,明英默默删掉了这几条朋友圈。无论她自己还是身边人,都庆幸大伯发病早,因为后来的几天,住院越来越难了。
明英每天穿着自制的防护服,去医院给大伯送免疫球蛋白。这种提高免疫力的自费药,需要找关系才能买到。
家里的废旧塑料布、塑料袋都被明英用上了,她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我们公号之前的推文里,发过一张明英穿防护服的照片,明英一再叮嘱我不要写真实信息。一来害怕她妈妈认出来,担心;二来害怕邻居认出来,疏远和歧视她。
明英的父亲前几年生病去世,她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从1月25日到现在,明英只发过一条朋友圈,是关于避谣武汉人因为吃蝙蝠而引发冠状病毒的,她甚至从没转发过一条关于武汉的新闻。
“新闻里的武汉,离我看到的武汉,多少有点距离,像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明英说。
作为医生的家属,晓晓在1月24日哭了一场,这一天,她爱人在志愿去一线的请愿书上按下了手印。
晓晓喜欢种花、画画、烘焙,经常参加我们咖啡馆的沙龙活动,我说她的朋友圈是一场生活达人秀。
这场生活达人秀,在1月27日,大年初三,她丈夫真正走上一线时,戛然而止。关于病情,甚至与新冠有关的新闻,她爱人早就叮嘱她,不要发朋友圈,更不要妄加评论。
作为一名踏踏实实治病救人的一线医生,他的理由很简单:情况瞬息万变,情绪代替不了科学,恐慌只会添乱。
晓晓的女儿不到三岁,考虑到家人的安全,她爱人上一线后,就住进了医院安排的宾馆,相当于主动隔离了。因为一个人带孩子,去趟超市不容易,晓晓跟女儿的饮食一切从简。
前天去超市,晓晓被一个老大爷推倒了。那天超市特别挤,因为网上传闻,部队即将接管城市,市民的饮食由军方统一配给,于是很多人冲进超市抢购。
晓晓的腿被超市货架磕破了皮。回家用酒精消毒的时候,她忽然想发条朋友圈,调侃一下家里有医生,虽然担惊受怕,但好处是消毒不愁酒精。
但想想还是算了,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也许发圈说自己家里有酒精、口罩,是一种可恶的炫富。
王云的朋友圈停更在1月31日。这天她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一晚上没睡,却没有医院接收。她发朋友圈求助。一些人在下面留言,说阑尾炎先吃点消炎药吧,就别跟新冠病人抢资源了;还有同病相怜者,说我亲戚白血病都被劝出院了,我舅舅心梗都住不进医院……
后来朋友帮忙,让王云住进了一家偏僻的企业医院,当天就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切掉的阑尾已经化脓。
原本阑尾炎手术要住院一周,但三天后,医院就劝她出院,因为要收治新冠病人,王云只能回家,每天开车去医院打针。
王云说她现在不想看朋友圈,更不想发朋友圈,太累。她只想安安静静听点音乐,看点慢综艺。
“一旦你自己成为新闻背后无数分子中的一员,无论新闻写得多么感天动地,数据做得多么扎实;无论别人的言语多真诚或者多愤慨,你都觉得是隔靴搔痒。日子得自己一天天捱,就这么过吧,该干嘛干嘛,你知道的再多,还是得自己去超市抢白菜。”王云说。
读者告诉我,她一个大学同学在武汉,疫情发生后,班里很多人私信那个女同学,询问情况,她都没有回复。
“为什么啊?大家都是好心。”她很不理解。
我没资格评论这种行为对错,但我非常理解武汉人的累—— 那种面对关注,面对关怀,默默接纳,却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的累;那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动屏蔽好与坏,只想回到不好不坏的平淡日常中的累。
摄影师Rola前天又去拍照了,她发给我,让我留作纪念。我不忍心私藏,今天的配图,用的就是她这次拍的照片。
看这些照片的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一行字:“与痛苦有关的美”。
我们的城市生病了,但它依然很美。美得让我忽然在某一刻,开始深刻地质疑人类的自大。
我们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人、自然的主人,我们无休止地改造自然,不断蚕食野生动物的领地,打着“亲近”野生动物的旗号,宣告主权,说蝙蝠黑暗,说长颈鹿温柔,说土拔鼠可爱,说果子狸壮阳。某一天,当自诩为主人的人类,缩回自己的领地,这片风景,却依然美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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