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凌晨,泰国桂河畔,举办了一场特殊的音乐会。
一星晚灯下,59岁的钢琴师Paul正在为61岁的老象Mongkol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相顾无言,万籁俱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虫声和轻轻呢喃的象息,和琴音柔柔唱和。
一人一象一琴一月光,神圣如画。
夏风轻抚琴谱,林蝉低吟浅唱,这是Paul·Barton为大象弹琴的第9年。
他一边弹奏一边抬头和大象对望,无边良夜,只属于这对老友。
在过去的数十年,老象Mongkol一直被人类奴役,伐木拖树、开山运石。
积劳成疾的Mongkol,身体严重变形,右眼被戳瞎,一根象牙被活活挖断。
夜色里,他仅剩的一只象眼闪闪发光,犹如密林深处一颗晚星。
十几年前,被解救的Mongkol来到了“大象世界”。
这里是大象安度残生的庇护所,也是人类偿还孽债的赎罪地。
25头被解救的大象居住在此,最老的90岁,最小的只有9岁,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没有一头有完整的象牙。
2011年,钢琴师Paul·Barton来桂河拍片,同行的导游告诉了他这些大象的故事。
Paul在“大象世界”呆了一个下午。日暮,他对妻子说:“今年生日,我想给这里的大象弹琴。”
给一群对人类恨之入骨的巨象弹琴,有多危险,不言而喻。
但妻子却一口答应。妻子是泰国艺术家,她见尽大象遭受的苦难,她知道人类亏欠得太多。
50岁生日,Paul和妻子将钢琴搬到林地中央。他深呼吸,敲下了第一个音符——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
在他眼前,是8头狼吞虎咽的大象。
象群埋头猛吃,Paul低首弹奏。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你看,他在听。”
一只老象停下了咀嚼,静静站着,俯耳侧听。
Paul抬起头张望,只见到两个黑窟窿——这头大象,双目失明。
他叫Plara,伐木时被倒下的树枝戳瞎了眼睛。一只瞎了的大象,就是废物,人们挖走他最后的象牙,血流不止,自生自灭。
他看不见,却在黑暗中和Paul对视。一人一象,知音谙吕,相见恨晚。
Paul和Plara成了最佳好友。阳光下,琴声响彻山林,Paul在笑,Plara也在笑——他昂起头,把长鼻子卷进嘴里,蒲扇耳不停扇动。
Paul为他吹笛,一首泰国童谣,Plara兴奋地伸出鼻子,微微颤抖,他也想妈妈了吧。
但他却永远回不了家。
2012年,Plara死于细菌感染。那个被挖空的牙洞,从来没有愈合过。
那晚,Paul一言不发,闭着眼弹起《悲怆奏鸣曲》。3月的夜风,把乐声吹满了山林。
这是一场没有来宾的葬礼。
Paul依然在“大象世界”开音乐会。只是Plara走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众。
但乐声不停,就会有知音。
一天傍晚,Paul正弹着一架绿色的钢琴,年轻大象Peter不请自来,甚至很“嚣张”。
一上来,他就对Paul“指手画脚”。
Paul不爽了,我堂堂大钢琴师,12岁上BBC、16岁入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18岁开个人独奏会,还要你来教哦?
Paul一指钢琴:“你行你上啊!”
“那我可不客气了。”Peter象鼻轻提浅敲,琴声行云流水,一人一象,三手联弹,互不相让。
越弹越兴奋,越奏越激昂,最后索性连琴盖都拆下来扔到了一边。
不“打”不相识,Peter和Paul成为最佳拍档。
但Peter的真正身份,其实是一名全能艺术家,风头一度压过了Paul。
他乐感超群。Paul吹奏欢快小曲,他就摇头晃脑跟着蹦迪。
听嗨了就“蹬鼻子上眼”和Paul合奏,好不痛快。
他画技绝顶。一个弹琴一个涂鸦,跨界合作,这两个老男孩彻底玩疯了!
Peter从未受过艺术训练,一切都是随性而为。他们合奏、共舞、大笑,象鸣和狂想曲回荡在整片森林。
在女儿Emilie1岁时,Paul为她筹备了一场毕生难忘的生日会。他请来老伙计Peter,合奏了《生日快乐》。
小小的Emilie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一脸好奇,Paul笑着说:“他是Uncle Peter哦~”
叔叔的象鼻、爸爸的大手还有女孩的小手,在钢琴上第一次相遇。
Paul成为了“大象森林”的老友,他的观众越来越多。
有时,一对情侣来他的钢琴前约会,Paul会选一首情歌,让这对恋人甜甜依偎。
80岁的老奶奶Ampan总是午睡后过来赏曲,她喜欢安静的旋律。Paul会为她加场,连弹3首。
曲终人散,Paul用头挨着老奶奶告别很久很久,这是最庄重的礼仪。
因为大象的平均寿命只有70岁,Paul不知道这次再见,会不会再也不见。
有时,妈妈会带着小朋友过来听音乐会。Paul知道小朋友坐不住,就会改吹笛子。
小家伙开心到飞起,冲过来像猫咪一样撒娇。
妈妈在旁边小声闷哼,像在啰嗦:“再闹腾Paul叔叔,下次就不带你来咯!”
但也有例外。
71岁的Romsai是一只脾气极度暴躁的公象,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意味着“十分危险、生人勿近。”
这辈子他受过太多苦,瘦骨如柴,双眼全盲,后腿重伤,只要陌生人靠近,就会发出巨大的吼叫。
一开始,Romsai充满敌意地发出低吼,象鼻一次一次地掀起地上的黄土。
在滚滚黄沙中,Paul弹起了贝多芬。
Romsai安静了,他曲起那条受伤的后腿,半跪在黄昏下。
夕阳下,Romsai会想起什么呢?一生的苦难、死去的同伴、消失的森林...
谁为他奏贝多芬,谁曾共他立黄昏?
第一场台风来临前,Romsai伤口发炎,越发躁动不安、来回踱步。
凌晨2点半,Paul带着钢琴来到他面前。
Paul弹起《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是给小朋友的安眠曲。
在乐声中,这头70岁高龄的老象就这样“轰”一声睡下,连招呼都不打。
风暴前的森林,安静得只剩下老象细细的鼾声。
“老伙计,晚安”,起风了。
有一句古老的谚语:“大象永远不会忘记。”
一只小象会终生铭记母亲被枪杀的那天,一只老象会至死怀念同伴被风化的残骸。
他们知道,他们记得,他们沉默。
但最后,他们选择释怀:或许人类没那么坏,或者伤口会结痂,或者森林会回来...
或许...
这些庞然大物比猫咪还要温柔,比小孩还要好哄,有时只需要一首安魂曲。
打开“大象王国”的主页,居里已经找不到Romsai的名字。他可能已经和Plara一样,长眠在园区的某一处土地。
那颗被人类伤过的心脏,滋养土地,开枝散叶,繁衍出花与蝶。
而Paul依然在山谷里弹奏,带着女儿Emilie。
Emilie是在琴声和象群中长大的,她记得每一首曲子的旋律,也记得每一头大象的名字。
Paul会抱着她在山林里弹琴,大象妈妈会带着小象在树林后偷看。
小象在长大,Emilie也在长大,她今年5岁,很喜欢唱歌。
她跟着爸爸为大象搬食物,给大象洗澡,为大象画画。
5岁生日,Paul带着Emilie去森林里弹琴。没有听众,整座山就是听众。
小姑娘很开心,跟着音乐跳舞,山风把她的小裙子吹得鼓鼓的。
那天,Paul弹的是贝多芬,Plara和Romsai最爱的贝多芬:“老伙计,我女儿长大了!”
琴声随着风吹满整个“大象世界”,吹过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吹过那些断掉的象牙,吹过那些结痂的伤口,吹过那些土坟上的鲜花。
在“大象世界”,受伤的老象时日无多,每半年,有些名字就永远消失在森林里。
但庆幸的是,新生命会填补这些空缺。在这里,小象们无忧无虑快高长大,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们一生铭记,我想,钢琴声就够了。
在这里,老象在死去,小象在长大, 大象永远不会忘记。
在那里,Paul在弹琴,Emilie在歌唱,人类永远不应忘记。
希望我们的后代记住,我们永远欠一句——
“大象,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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