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张伯驹,民国四公子之一。
民国公子里长得最帅的不如他有才,有才的不如他专一,专一的不如他会收藏。故宫现存的顶级书画,起码有一半是张伯驹捐的。
他宁可不要命,也要收藏。
卖家邸、卖老婆的首饰也要收藏。最后一辈子的收藏,分文不取地献给国家,国家却给他扣了八顶帽子。
01
名门“败家子”:不认官、不认钱
搞收藏的,一般都出身好。有钱才能任性,有底蕴才有眼光。
张伯驹也一样。家里有权有钱,父亲是清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镇芳,开了中国最早的官商合办盐业银行,也是当时中国四大银行之一。
自己有才有谋。9岁就会作诗,再过几年,诗书画戏曲,无一不通。
17岁时,就被袁世凯看中,被任命为“陆军混成模范团”旅长。没几年就不干。
当官没意思,还不如回家做生意。生意也没意思,但做生意自由,可以想写字就写字,想画画就画画。
他娘恨铁不成钢,但也默许。
让他娘忍无可忍的,是他三十岁那年。
某天张伯驹路过琉璃厂,被一幅写着“丛碧山房”的字画迷住。
“丛碧山房”那可是康熙帝的御用名号。
那幅画当时不是没人注意到,但其他收藏家都觉得:康熙帝的用笔浑厚,这字画笔法轻飘,不会是真迹。
张伯驹直觉那是真迹:一个人的用笔,不会一生不变,不同年龄,不同心境,用笔也自然不同。但最核心的是,用笔背后神韵不会变。
连讨价还价都不浪费功夫,直接抱回家。
他娘一见就叹气:“完了!败家子,咱家有多少家底也经不起你买字画……”
上帝要开一扇门之前,总是先开一扇窗。张伯驹他娘着急的,是这一买古画还没完,儿子像中了魔一样,改名丛碧,从此一见书画就要掏钱。
02
收藏,是一种爱国行为
知子莫若母。
张伯驹不收藏则已,一收藏就一发不可收。
照夜白图
1936年,《照夜白图》被溥儒卖给日本人,让整个文化界心痛。
《照夜白图》有多稀贵?
那可是我国第一部流传有绪的名迹。
从唐朝到民国被收藏的历史脉络特别清晰,可谓无价之宝。
但走狗溥儒为了一万大洋,就把它拱手给了日本人。
张伯驹第一时间听说这个事,条件反射,就想掏钱把《照夜白图》买回来。
不过,在日本人手里的东西,光有钱还不行,涉及政治。
张伯驹立刻就请求北平行政长官宋哲元派人追回这幅画。
宋哲元压根不懂书画的价值,没当回事,《照夜白图》就此落入日本虎口。
但张伯驹为这幅画失眠了大半年,还立志“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这件事在张伯驹的收藏生涯里埋下一颗种子,收藏不是为了据为己有,是为了永久在我大中华流传。
03
求了又求,就怕《平复帖》流落日本
没过多久,张伯驹听说溥儒又要卖《平复帖》。
这可是最早的草书佳作,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早七八十年,价值比《照夜白图》还大。
《平复帖》全图
《平复帖》正文
张伯驹太怕溥儒又见钱眼开,把稀世珍宝卖到国外,就托中间人给溥儒传话:“张伯驹想买下《平复帖》,你开价多少?”
溥儒可摆起谱来:“我现在不缺钱,谁想要就拿20万元来换就好。”
相关史料显示,当时一块钱相当于今天的35块。
仗着手里有《平复帖》,溥儒一开口就是700万,张伯驹当时没有那么钱,只能作罢。
张大千
第二年,张伯驹还是放心不下《平复帖》,不怕溥儒难缠,就怕《平复帖》又落入日本人虎口。
他请大画家张大千出山,去跟溥儒交涉。
张大千跟溥儒开口:“老兄,打算出手《平复帖》?”
溥儒说:“你要收了它?”
张大千说:“是伯驹要买。卖个面子,六万出不出?”
溥儒说:“那不行。没二十万,我自己先收着它。”
张大千这回也不行,但张伯驹没有放弃。
傅增湘
又过一年,张伯驹在从天津回北平火车遇到同行傅增湘。
傅增湘知道张伯驹对《平复帖》的渴慕,透露说:“溥儒的母亲去世了,他正急着用钱,你现在出手,他准把《平复帖》卖你。”
张伯驹说:“《平复帖》我是很想要,我跟溥儒提了两次,他都不肯割爱。这时候他丧母,跟他提这个事情,会不会有点…”
“你是想说乘人之危,是吧?你顾虑这么多,不如我替你跟试探下溥儒?”傅增湘提议道。
张伯驹倒也磊落:“溥儒急着用钱,我先借他一万块吧,至于《平复帖》,他不想出手也行,先放我这儿做抵押。”
下火车的第二天,傅增湘就把《平复帖》抱来了,急急忙忙跟张伯驹说:“溥儒意思是,不抵押了,一口价,四万块。他等着钱给他老娘出殡,不讨价还价了。”
张伯驹当即就给了两万,其余的分期付款,两年还清。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伯驹三求《平复帖》,不为自己,只为国家。
古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今有伯驹收藏,取之有道。
卖家百般刁难,伯驹不趁人之危。真君子,真贵族。
04
日本人给多少钱,都不卖
之前溥儒把《照夜白图》卖给日本人,是一个文物中介白坚甫牵线。
白坚甫听说溥儒急着用钱,又想牵线,把《平复帖》卖给日本人。
钱都跟日本人谈好了:20万。
可惜白坚甫跑慢了一步,他再次见到溥儒时,《平复帖》已经到张伯驹手里了。
白坚甫不死心,闯到张伯驹家里:“你把《平复帖》转手给我吧?低价入,高价出,几天功夫,捞一大笔,你也不亏。”
张伯驹断然拒绝。
至于原因,就像张伯驹晚年写的:“不知情者,谓我收罗唐宋精品,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经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下这些,不是为了钱,而是怕它们流落海外。”
05
这个绑架犯不太冷
听张伯驹这几个故事,对他的印象,无非是爱收藏的公子哥儿,有气节的文人,总之很文弱。
但张伯驹,可是绑过票的。
前面讲过张伯驹显赫的家世,其实他本来还是民国四大公子。
长相不输张学良,才学是四大公子之首,家里又有钱。
可说是当时一等一的钻石王老五。
1935年,张伯驹出入上海洋场。
洋场嘛,总要名媛作陪。
陪张伯驹这种钻石王老五的,当然要最顶级的名媛。
来的是潘妃。
张伯驹早就听说过她了,可是没想到会一见钟情。
张伯驹当即为潘妃写下一联:
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
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
更惊喜的是,潘妃对张伯驹也有意思。
但问题来了,潘妃那么耀眼,在遇见张伯驹之前,早就被国民党中将臧卓追求,两人也就订婚了。
天知道,张伯驹会出来插一脚。
臧卓一看潘妃不对劲,就把潘妃软禁在酒店里。
张伯驹见不到潘妃,一着急,等到傍晚,用五千块买通臧卓的手下,闯进酒店,连夜把潘妃绑走,私奔。
那一年,绑匪张伯驹37岁,被绑的潘妃20岁。
绑架用的不是麻绳,是月老的红绳。
张伯驹和潘素
06
张伯驹的救赎
张伯驹把潘素抱回家,给她另起名慧素,又名潘素。
教潘素读书、画画,两人过起神仙眷侣的生活。
但好景不长,还没走入七年之痒。
他们又经历一起绑架案。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被绑的是张伯驹。
1941年春天,潘素突然接到绑匪的电话:“夫人,不交出200万黄金,就等着收尸!”
潘素以为,绑匪就是要钱。
另一边,绑匪对张伯驹严刑逼供:“你家里什么东西最值钱?”
张伯驹说:“最值钱的,在你手上。贱命一条,你喜欢就拿去。”
绑匪说:“别装蒜,谁不知道你收了一堆字画。电话就在这儿,打电话给你夫人,让她卖了最贵那幅来赎你。”
张伯驹不理他。
潘素
绑匪天天问,张伯驹知道,他们要的就是《平复帖》,但他死活跟他们绕,就是不提《平复帖》。
绑匪没耐性了,又给潘素打电话:“夫人,还没凑够钱啊?你再不来,你先生今天可就去西天了。”
潘素来了,梨花带泪,问:“你有没有受苦?”
张伯驹一脸淡定:“我挺好,不用上班,还有人给我做饭吃。”
两人就拉拉日常,潘素说要借钱赎张伯驹出去,张伯驹给她列了个清单,跟她说可以试试联系这些人。
完全没有聊到字画,更没提到《平复帖》,听得门外的绑匪不耐烦。
绑匪拿张伯驹没办法,只能留着他,捞不到字画,捞点钱。
张伯驹这下更是释放天性,跟绑匪软磨硬泡。
绑匪再问他:“你打电话给你夫人,卖掉最值钱的画,来换你的命。”
张伯驹说:“行啊,你给准备笔墨纸砚,我最值钱的东西,藏在我的小金库里,潘素也不知道,电话讲不清楚,我画个图,你带给她。”
画个草图是假,但笔墨纸砚是真。
有了笔墨纸砚,张伯驹被绑架,也能自由地在纸笔上游戏。
写字、画画、做诗…被绑架,也快活得像神仙。
绑匪要弄死他,他没半点挣扎。
绑匪威胁潘素,他和潘素都说我们家真没有那么多钱,凑着呢。
张伯驹时不时还跟绑匪砍价:我这条命真不值200万黄金,我们祖宗十八代都没有200万黄金,要是少点,潘素还能凑到。要不然,我老婆可能改嫁了,不救我了。你也知道,她原来是洋场上的交际花。
耗了八个月,绑匪真的累垮,给潘素下最后通牒:“一口价,40万,给不出,三天后送张伯驹见阎罗王。”
三天后,张伯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包好《平复帖》,裹上几层棉被,打包成行李,带着潘素离开上海。
像七年前,绑上潘素就远走高飞一样。
自己的命,轻如鸿毛。
收藏的字画,重如泰山。
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若为收藏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贵族张伯驹。
07
收藏,是为了共享
从上海逃到北平,从银行经理转身故宫委员。
正儿八经做上喜欢的事,也遇到些正儿八经志同道合的人。
王世襄就是其中一个。
王世襄,后来成了“京城第一玩家”。
这是后话了,当时王世襄就是一实习生,张伯驹是他大领导。
王世襄想检验自己的收藏方法靠不靠谱,得有一件流传有绪的名人手迹做样本。
最近又最理想的就是张伯驹的《平复帖》。
但以《平复帖》的稀贵程度,以他跟张伯驹的关系,张伯驹不借,太正常不过。
但当王世襄跟张伯驹开口,张伯驹就起身打开抽屉的暗格,拿出《平复帖》,说:“你一次次来我家看《平复帖》,太麻烦了,不如拿回家去,仔细地看。”
王世襄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捧回家,没一个月就捧回来归还。
张伯驹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急,你仔细研究了吗?”
收藏费尽千金,耗尽心力,千辛万苦。
收藏,不是为了据为己有,而是为了更多国人能共享国宝。
借给同道中人,一点也不吝惜,你喜欢就拿去,这是贵族张伯驹。
王世襄
08
倾家荡产,卖夫人的首饰,也要收藏
1924年,溥仪被逐出京城。
原来藏在皇宫的历代珍贵书画被洗劫一空。
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落入京城装裱名家马霁川手上。
《游春图》是“唐画之祖”,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极其高。
《游春图》
四十年代,《游春图》重出江湖,马霁川开价800万。
要不赶紧买下,它的命运就跟当时其他名画一样,流到海外。
张伯驹心里那个急呀,他跟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说:“如果国家能出钱回购《游春图》,这时候出手最合适。”
马院长批复很快就来了:“战乱时期,故宫也没钱,有心无力。”
张伯驹没办法,找中间人跟马霁川谈价格,好不容易,人家同意220万就出手。
但张伯驹哪来220万?
没办法,把自家住的房子——原来大清太监李莲英私邸给买了,无家可归也只凑到130万。
还差90万,实在借不到钱了,就把自己的字画做抵押,请中间人做担保。
马祭川关键时候又反悔:“不再加20万,这《游春图》我不卖了!”
晚年潘素和张伯驹
张伯驹真的急了,真的没钱。
全家上下还值点钱的,就是夫人潘素的陪嫁首饰了。
“夫人,你就当了你的首饰,给我买《游春图》吧?”
张伯驹跟潘素撒娇。
潘素不答应:“我的家底,得留着。房子这一眨眼就给你当了,我们明天吃啥,住哪?”
张伯驹看潘素一脸正经,撒娇是没用了,就势倒地,打滚撒泼。
潘素一开始不理他,看张伯驹老半天不起来,白了他一眼:“五十多岁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
张伯驹一看成功引起夫人的注意,立马说:“好夫人,你就卖了首饰吧,买不到《游春图》,我躺着站着都没意思。”
潘素开始犹豫,张伯驹跳起来说:“你答应了…不能反悔,我们现在就去卖首饰,再晚《游春图》可就被别人抢了。”
买完《游春图》,张伯驹从贵公子一夜间变成穷光蛋。
但他心甘情愿。
难怪白雨余说:“张伯驹有钱有古董时是张伯驹,没钱没古董时仍然是张伯驹。‘名士’不是钱能买得到的头衔,它是情怀和气度的另一个尊称。”
09
捐了八幅书画给国家,国家回赠了他八顶帽子
1956年,国家号召大家捐钱、买公债,支援国家建设。张伯驹也想尽一份力,但他非但没钱,还因为这些年收藏书画,负债累累。
张伯驹和潘素商量:“我们给毛主席写信吧,捐几件字画给国家,总可以吧?”
很快,两人从半辈子的收藏里挑出最出彩的八件,寄给毛主席。
除了《平复帖》和《游春图》,还有唐杜牧的《张好好诗》、宋范仲淹的《道服赞》、宋蔡襄的《自书诗》、宋黄庭坚的《诸上座》卷、宋吴琚的《诗帖》卷、元赵孟頫的《草书千字文》。
国家要给他20万,其实相对于他卖光家产收藏字画,20万连零头都算不上。
可当时租房度日的张伯驹说:“我不能要。收藏字画,本来就不是要占为己有,是怕它流失海外。”
最后国家只给了张伯驹一张奖状。
可没过一年,1958年,就给他扣了八顶帽子。
把张伯驹打倒,关牛棚,天天逼问他一堆问题。
这帽子一扣就是22年。
晚年张伯驹却没一点怨怼,跟女儿说:“我一辈子收藏书画,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别人看走眼给我扣几顶帽子,算什么呢?”
富了国家,穷了自己。
收时散尽千金不嫌多,散时一件不留没心疼。
别人以怨报德,他以德报怨。
没什么大不了的,国家怎么对他都能宽恕。
这就是张伯驹的贵气。
张伯驹女儿一家
10
一位没资格住独立病房的大家
又过一年,1982年春天,张伯驹感冒住院。
本来是小毛病,但当时张伯驹刚平反,没钱没地位,只能跟几个病人挤一间病房。
同病房好几个人得了肺炎,传染很快。
潘素看得出张伯驹情况不对,感冒没好,反而也有肺炎倾向,跟医院申请一个单间。
医院不同意:“张伯驹想住单间,他还不够格。”
潘素到处求人,都没办法。
当天晚上,张伯驹就因为感染肺炎去世。
走后第二天,有领导人来看他,看潘素哭得不成人样,连声怒斥医院:“他可是张伯驹,给故宫捐了一堆宝贝的张伯驹,你们怎么办事的,让张老走得这么没尊严…”
一个为国家倾尽所有的人,最后走得尊严全无。
张伯驹临终前一晚
11
贵族,是一种人生态度
民国四公子都是公子,只有张伯驹配称贵族。
民国四公子都爱收藏,只有张伯驹配称收藏家。
出身贵族,但生活极其朴素,鸡蛋炒大葱就是大餐。他不要炫富。
用字画换命,他不换,拿命换字画,他换。他不矜贵。
家有万贯,他不玩女人,只玩字画;家道中落,他不怨天载道,还玩字画。他始终如一。
达则收尽天下名家书画,穷也兼济国家文化兴衰。收藏不易,散尽有道。他有大情怀。
别人以德报怨,他还将以怨报德。
收藏家他有大胸怀。
民国有贵族,他是张伯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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