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听到过的关于“高贵”二字的最好故事,是关于傅雷夫妇的死亡。
因为被红卫兵搜出所谓的“反党罪证”,傅雷被上海作协划分为“右派分子”,再经受了四天三夜的抄家、罚跪、批斗和戴高帽游行等各式凌辱之后,时年58岁的傅雷朱梅馥夫妇决定自杀。
1966年9月3日凌晨,世人沉睡,恶鬼狰狞。傅雷朱梅馥夫妇于上海江苏路的家中双双自缢,为了防止自缢之后自己的尸身将上吊的凳子踢倒而吵醒深睡的邻居,这对决心自尽的夫妇,事先在地上铺了一床棉被。
就这样,中国文坛一颗至真至纯的灵魂以“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形式告别了那个肮脏的时代。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读到这个细节的时候,震撼的久久不能平静,这种巨大的震撼难免会让我对这个细节产生情绪上的怀疑,会不会是作者为了拔高傅雷的形象而有意捏造?
待到我读到傅雷留下来的遗书,我完完全全相信了傅雷夫妇在自缢前铺棉被的这个细节,傅雷留下的遗书干净坦荡,没有任何沉重冗余之笔,这封遗书是傅雷写给同在上海的妻兄朱人秀的: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
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侯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这封书信,满纸都是君子之风,因为遗书而更彰可贵之处。
最为难得的是,傅雷一心向死之际,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封书信,全然没有一句冤屈的怨言和愤怒的呐喊,面对那令其人格饱受摧残和折磨的环境,傅雷将自己称为“来自旧社会的渣滓”——这显然是一种认罪的语气。
他们夫妇并没有借由这封遗书反驳和痛斥当时的政治环境乃至自身蒙受的不白之冤,尽管这对一名蜚声海外的文人而言十分容易,也十分解气,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任何在遗书上的申辩和斥骂都会为身边的亲戚带来漫长沉痛的调查,以逼迫亲戚们和死去的自己划清界限才罢。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谁也不知道傅雷夫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商定并写下这封遗书的,我们能知道的是,他们在遗书中妥善地安排了房租,以及给保姆周菊娣600元的过渡费,并表示“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这显然是担心他们死后,保姆在乱世中不能立刻找到工作而丧失生活着落。他们不仅连自己的火葬费都事前准备好,在这封遗书中,傅雷夫妇还三次道歉,为姑母、为三姐、为遗书的托付者朱人秀,“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这真是只留清气满乾坤。在生无可恋的时候,他们还想着不给别人添麻烦,还想着尽量不要拖累和亏欠别人。我常想,一个人要有何等的境界,才能够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够从容地保持自己的教养,这样的灵魂是多么难得。
现在,许多为人父母的家长报考各种培训班,看各种电视节目,希望能够学习一些教育孩子的法门,我倒是建议你们先放下望子成龙的功利心,放下手中遥控器,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傅雷家书》,相信我,你一定会有所收获。
多年之后,当9月3日被定为“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日”。当我们再纪念抗战胜利的时候,也请不要忘了1966年9月3日那个清冷的早晨,双双自缢于卧室的傅雷夫妇。
长久以来,人们都愿意讨论何谓“高贵”,时尚杂志和老钱圈子都喜欢用马场、定制和暗色调营造出一种高贵的生活假象。一个身材姣好的姑娘穿着暴露而不合时宜的衣服,站在一匹纯种赛马前,眼神空洞,好像看透了这个浊世一般,但即便模特再面无表情,杂志捧到手里,给人的感觉也还是透着一股子的风尘味儿,人们本能想到的是:那匹马和那个妞儿,多少钱能上?
幸好,编辑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最多敢壮起胆子在最新拍摄的大片上写下“奢华”二字,高贵这个词,是万万不敢用的。毕竟,离真正的“高贵”,还缺傅雷铺在自缢之凳下的那一床棉被。
高贵不是眼畔风月无边,手旁青瓷淡茶;不是财务自由后憩于庄园里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不是每个人换上一身素衣锦带,就能有出尘之美;人也不是庭前树青竹,院内植松柏就有云水志。
独立意志、自由精神、君子教养,我想,这三点该是充盈于那张棉被之中的精神吧。唯有这样,才能做到不畏权威,不为物役吧。或者,我干脆用傅雷自己的文字来阐述吧:
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黑暗,而是不被黑暗所吞噬;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卑劣的情操,而是不被卑劣的情操所征服。所以,在你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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